苏兰芳:山谷幽兰自芬芳
苏兰芳:山谷幽兰自芬芳
人物档案 苏兰芳,老一辈豫剧表演艺术家,出科后在开封、西安演出,一炮而红,是当年与常香玉齐名的豫剧新秀。后相继在汝阳、洛宁、延安黄龙、潢川等剧团任主要演员、团长等职务。她主工青衣、花旦、老旦兼演小生、须生,唱腔用大本嗓演唱。代表剧目主要有《秦香莲》、《卖苗郎》、《桃花庵》、《穆桂英挂帅》、《跑汴京》、《收岑彭》、《凤仪亭》、《红灯记》。
本报记者 邓万鹏 左丽慧 文 杨 光 图
人生这场单程旅行,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还会经历怎样多彩的风景。
对“豫剧十八兰”中硕果仅存的苏兰芳而言,她经历了童年的穷困、少女时期的憧憬与希望,也遭遇了中年的颠沛流离、老年的孤寂无奈,却在耄耋之年,重新迸发出了新的灿烂,将人生的质量飞跃到一个新的高度。
走进登封小巷一家民宅,视线猛然一缩,近十平方米的小屋内陈设简陋,靠椅上一位鹤发老人闻声准备起立,被记者“按”坐回去。身边的儿子“爆料”,母亲为见记者特意换上了暗底黑花袄,苏兰芳的脸上忽闪过少女般的扭捏与羞涩。落座,听老人讲那过去的故事。
初绽
“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从我记事起,就是跟着养父母在郑州老坟岗一带生活。”采访苏兰芳,老人家并不避讳自己的悲惨身世,就连她的出生年份,也由记者根据她说“我属牛”而推断出为1925年。
“我养父叫苏占奎,会打板子说书,养母就摆个大碗茶摊子,在老坟岗搭了个戏棚谋生。”苏兰芳回忆,养父母先后收养了小名叫金兰的她和小名叫金花的苏兰芬,对她俩都很好。
当时,名震河南的豫剧须生表演艺术家周海水喜欢到她家的茶棚里喝茶听书,这样就跟他们一家人熟悉了。10岁那年,金兰和金花一起拜周海水为师,成为周海水第一代女弟子,也是“十八兰”中最早的,也由此改名苏兰芳、苏兰芬。
在收兰芬、兰芳姐妹的同时,周海水还收了女弟子汤兰香,姐妹三人凭借自己的努力,奠定了“豫剧十八兰”的地位和基础。
“我们三姐妹学戏不怕吃苦,每天早上4点就起床,喊嗓子、练功、背本、哼唱腔,一直到天黑。”苏兰芳回忆,由于师傅管教有方,加上姐妹们刻苦演练,她们进步很快,一年以后就能排简单的戏了。汤兰香演正旦,兰芬饰小旦,兰芳扮小生,先是排《刘秀讨饭》、《跳花园》等简单的戏,后来也会排《姚刚征南》、《破洪州》、《破天门》等大戏。那个时候,常香玉也跟班学戏,算是苏兰芳的同门师妹。
1935年,周海水率领全班人马东进开封,将高亢悲凉的豫西调带到以祥符调为主的开封地区。在开封,汤兰香、苏兰芬、苏兰芳和常香玉同台演出,由于当时唱戏的女演员很少,引起很大轰动,此时,豫剧豫西调和祥符调两大主要流派开始互相融合,从此打破了豫西调演员难以在豫西以外立脚的局面。
苏兰芳回忆说:“在开封,除正常演出外每周有一次的义务演出,比如大家熟悉的祥符调名家陈素真老师,我们就在一起演出相互学习,我们学陈素贞,学那些由樊粹庭整理改编的《凌云志》、《涤耻血》、《霄壤恨》、《三拂袖》、《义烈风》、《女贞花》、《柳绿云》、《克敌荣归》,八本戏俺都会,后来就‘混’开了。”1936年底,周海水又率众弟子西征长安,演出一年,再次造成轰动。
今年86岁的省艺术研究院的退休研究员王艺生回忆说,他小时候跟着父亲在密县看过苏兰芳姐妹的戏,当时演的是《桃花庵》,她们的唱腔在当时很先进,深受群众欢迎。冯纪汉在其《豫剧源流初探》一书中,将苏兰芳和常香玉、汤兰香、苏兰芬并称为豫西调的后起之秀——苏兰芳这朵芳香四溢的幽兰,此时刚刚初绽她的美丽和芬芳,已引得无数戏迷为之倾倒。
逆转
声名鹊起,正是前途风光无限之时,无奈日本侵华战争爆发,时局动荡,一时间人心惶惶,哪有心思看戏。
在西安演出时,养父死了,养母带着兰芳、兰芬回到郑州。“那个时候飞机轰炸郑州老厉害,母亲又带着我们到山区躲飞机,这样就往登封跑,没想到一下就扎根到山区,再也回不去了。”回想往事,苏兰芳感慨连连,当时城市动荡不安,很多演员都转移到山区演出,但大多在稳定后重返城市,像苏兰芳这样的戏曲新星扎根山区的,不多。
但随后,苏兰芳的人生发生了更大的逆转。“17岁我躲飞机逃到登封,那个时候唱戏的经常受辱,是被人看不起的‘戏子’。这个行当本身也有很多吸大烟的、自甘堕落的,情况复杂。我那时候一个年轻大姑娘,不想蹚这浑水。”苏兰芳告诉记者,18岁那年,她毅然嫁给登封卢店一位杂货铺商人的子弟,由于婆家反对,不再登台演出。
7年后,丈夫却失踪了。禁不住戏迷的召唤,苏兰芳又重回戏台。“唱戏这行‘一日不练手生’,我一放几年,就感觉自己落伍、赶不上了,怕拖了别人的后腿。”年轻的苏兰芳自惭形秽,怕给师傅周海水丢脸,羞于见人,尤其是之前同台、同班的姐妹。为此还拒绝了汤兰香、常香玉甚至师傅周海水的合作邀请。
“原来常香玉、汤兰香都是演旦角的,我演小生,跟她们搭戏可以;但是这个时候我也长大了,不适合演小生,再到她们剧团,不是跟人家抢饭碗?再说,乡亲们都喜欢我、挽留我,也就不想到大城市里去争那些光彩了。”时隔半个多世纪,面对记者的疑问,苏兰芳终于也说出了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也将一个自强刚毅、出淤泥而不染的“幽兰”绽放在了记者面前。
扎根民间
断了去大城市发展的念头,苏兰芳一心一意扎根民间,在乡间漂泊转场,经常在“地摊”、 “庙会”、“集市”、“骡马大会”上表演。
“登封的山我都爬遍了,哪个村我都唱过!”说起民间的演出生涯,苏兰芳脸上焕发出了神奇的光彩,“老百姓都喜欢我、挽留我,爬山越岭去演出我也高兴!”
就这样,苏兰芳先后落户汝阳、洛宁、延安黄龙、潢川的剧团,走街串巷、翻山越岭去演出,直到1967年从潢川退休,又回到登封。
上世纪80年代初,苏兰芳和她的第二任丈夫一起组织了个戏班子,在洛宁、伊川、汝阳等地演出,深受农民的喜爱。苏兰芳回忆起这段经历:“老百姓那是真喜欢俺啊,特别是洛宁、伊川的,把我的手都握肿了,几十里地远的都赶来看,他们互相转告说‘咱兰芳回来了,咱兰芳回来了!’每次演出结束,我都是哭着走的,老百姓也哭着送。”
当地群众把苏兰芳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每逢兰芳上台唱戏,他们把舞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非要摸摸兰芳的脸,给剧团送来的红薯、面条、馍、鸡蛋堆了一堆,“我最感动的不是乡亲们说‘兰芳来了’,而是说‘兰芳回来了’,这么多年,观众都没忘记我呀!”说到热情的戏迷,苏兰芳开心地笑了,“我这朵花在农村也开得很浓呢,这是我的最高荣誉。”
“我常总结自己的一生,对师傅周海水没有报恩,对父母没有尽孝,对社会没有啥贡献,我总羞得慌!”背着这样沉重的思想包袱,苏兰芳恨不得把自己“埋了”。她从不对街坊邻居说自己会唱戏,更不说自己是周海水的弟子,甚至连自己的儿子秦海燕,也不知道母亲年轻时的无限风光。
由于当年长期翻山越岭在山区唱戏,条件艰苦、衣裳单薄,苏兰芳的双腿患有严重的风湿病,甚至不能自如行走。在登封一处陋巷,人们常见到步履蹒跚、鹤发独行的老妪,谁能把她和当年齐名常香玉的“豫剧十八兰”苏兰芳联系到一起呢?
忍受着伤病的折磨,苏兰芳将清贫和寂寞都独自悄悄咽了下去:她守着近十平方米的老房子,一住就是十几年,儿子给她盖了新房,她也不去住;常吃的也是最简单的杂面条;就连第一次返回舞台参加演出,她依然穿着和农村老妪一样的布褂、坎肩——她就是这么朴实,不讲吃,不求穿;她将自己看得很低,却又坚守着师傅周海水告诫的“行低人不低”。
新 生
采访中,苏兰芳不断提到,她最大的遗憾不是没有在大城市继续发展,成为一个“老一辈艺术家”,也不是后半生的清贫寂寞,而是她愧对师傅周海水。
周海水之所以被称为豫剧“一代宗师”,除了他较高的艺术造诣外,还因为他注重培养豫剧人才。苏兰芳回忆,她和汤兰香、苏兰芬、周兰凤(周海水女儿)等是周海水正式收徒的女弟子,常香玉是跟班学,也是周海水的学生,在兰芬、兰芳打响后,周海水又顺着她们名字中的“兰”字,培养出“十八兰”。
“师傅品行端正,惜贫爱老,即使是个跑龙套的,他也平等对待,对学生跟自己闺女一样,虽然要求很严,但从不打骂,爱护有加。”回忆起恩师周海水,苏兰芳觉得自豪,她还讲述了师傅的一件旧事:当年师傅带领他们在西安演出时一炮打响,也引起了当地兵痞、地头蛇的注意。一次,有个兵油子拿着枪到后台,想强迫她们师姐妹去陪当官的打牌,是师傅周海水用自己的胸膛顶住了枪口,硬是将这个兵油子推走了。
“后来大家都知道,周海水的这几个女弟子,谁也叫不走。师傅的规矩很严,不准我们唱堂戏、吸大烟等等,做不到,就不要说是周海水的徒弟……”也许是因为师傅对自己太好,苏兰芳一辈子都在愧疚自己没有将师傅的东西传承下来:“我和苏兰芬、汤兰香以及他的女儿周兰凤,都没有把他的事业继承、发扬出来,想起来这事,我都不敢说自己是周海水的弟子,甚至都不敢说自己会唱戏。”
似乎命运之神也不忍见这位老人如此沉重地生活、苛责自己,在她耄耋之时,生活又出现了一抹亮色。
2008年,郑州人民广播电台《戏苑漫步》的主持人连晓东开始走访、挖掘河南省内早期的名老戏曲艺人,以便更好地挖掘和抢救封存多年且濒临失传的宝贵戏曲资料。在采访老艺人胡发生时,他说的一段话引起了连晓东的注意。胡发生说:“那苏兰芳当年可厉害了,比我们强得多!小时候我们经常看她的戏。正是看她的戏,我们才演戏的,人家才是个大家咧。”
就这样,连晓东找到了苏兰芳,还把她请到了2012年9月举行的“梨园寻根戏曲品鉴会”上,一段原汁原味的《桃花庵》令所有观众震惊不已——这是阔别舞台30多年后,苏兰芳第一次登台演出。2012年12月28日,苏兰芳又一次出现在“叱咤中原——河南戏剧演员排行榜”第八届十大演员颁奖盛典上,不仅荣获“特别贡献奖”,还以现场一段清唱引爆了现场观众热情的掌声,牵动了无数电波前观众的心。至此,“苏兰芳”这个名字,又回到了观众的视线中。
网友“0371挺傲”听后留言:30多年没再唱了,一开腔竟然如此动听,再次说明了新中国成立前的老艺术家是下了大功夫取得的艺术成果。
著名戏剧家石磊听了这段录音后,感慨地说:“唱腔质朴无华,基本保持着豫西调沧桑、凄美的特点。快90岁的人了,还能这样唱,绝对见功底,可见当时的基本功和嗓子有多好。”石磊认为,苏兰芳与常香玉是同时代的演员,虽然艺术成就不可比拟,但苏兰芳也有其自身的价值和意义,她见证、参与甚至推动了豫剧早年的发展,她的唱腔在今天不仅具有审美价值,还有历史价值及研究价值。
“上一次演出,我是真紧张,害怕!生怕砸了师傅的牌子!”回忆起获得豫剧特别贡献奖的亮相,苏兰芳一脸的小甜蜜,“那天现场清唱发挥得不错,师傅泉下有知,也该知道我尽了自己的一份力了!”
如今,苏兰芳最大的心愿是想找到一个传人。“我唱的那些老腔老调,现在会的人不多了,现在回忆还能有几十个唱段能唱下来,带到坟墓里去太可惜了,留下来,兴许还有点用处。”苏兰芳不仅这样想,还拿出了实际行动,她多次不顾双腿的病痛,参加省市戏曲活动,并配合电台将自己的唱段录制光碟,把自己的唱腔保存下去,留给后继人。“现在培养一个学生不容易,十来年考个状元,也不一定能出个好演员。我的能力有限,还是想有人能把师傅的大旗扛下去。”苏兰芳说。
苏兰芳虽然不识字,但一辈子在戏里摸爬滚打,早成了戏精,对戏曲有着自己想法。“唱戏其实也是‘高台教化’,是教育人的。你看那些戏词,都是教人学好、向善的。”苏兰芳一辈子浸淫在戏曲里,心胸早已被钟爱的戏曲教化得开阔、大气;“演好戏非得有志气、憋着一股劲不可,心提不起来那效果就出不来。”她说,“我这一生,没办大事,也没办坏事,一生干干净净,都留与后人评说。”
采访完毕,苏兰芳应记者的请求,唱了一段《对花枪》:“一听说来了秦叔宝……”纯正的豫剧豫西调底气十足、余音绕梁。在一旁玩耍的琴师的3岁小孙儿,也不由得听呆在一旁。
采访手记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回想前尘往事,有多少暗涌会在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内心涌动?这位当年曾与常香玉同台演出的老艺人,曾几何时,却在不为人知的乡间逐渐被人淡忘,当年那一声声优美的唱腔,险成绝响。
如今,苏兰芳终于勇敢地选择了从过去的悲观寂寞中走出来、站出来、唱出来。为了恩师、为了豫西调,也为了一颗不甘沉沦的心。
采访这位老艺术家,给记者触动最大的不是她的成绩,不是她的声名,而是她的清晰思路、朴实无华,她在人生逆境中的坚韧,以及从人生暗影中走出的勇气和魄力。
无论多么大的艺术家,首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在苏兰芳身上,记者看到一个会痛苦、会流泪、会彷徨、会自卑,但是也会自强、会奋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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